又是年關了,孤單、冷清鎖不住記憶的門,濃烈又溫馨的年味兒,鋪天蓋地,彌漫了記憶的山野…… 剛進臘月,母親就可以少出工,在家趕做過年鞋。盼過年,盼穿過年鞋!看到母親這樣忙乎,就知道年要來了!納了一年的鞋底,一雙雙疊放在竹篩里,長短肥瘦不同。有外公外婆的,舅舅的,姨媽的,我們一家六口的,大大小小十多雙。這是母親一年到頭的功勞之一。母親帶著頂針納鞋底,麻線把她的拇指和食指,勒了很深的痕跡,F在是要給鞋底配做鞋幫了。外公外婆和父親的,都是高級的燈芯絨布料,我和妹妹的是紅色細花布的,母親自己和兩個弟弟的,都是一般藍布的。母親坐在地爐旁,飛針走線。眼看著我的花布鞋在母親手中成型,我們兄妹四,就高興得圍著地爐笑著轉著。母親的嘴角也露出微笑。有時,眼看著年關當近,忙不過來,母親還請來姑媽。姑媽一到,我們就更高興了。因為,今天的餐桌上要多一到葷菜。 宰殺年豬,熏制臘肉,把年關逼得更近了。我們同院落居住的有四戶人家。鄭爺爺家最殷實,每年都是他家最先宰殺年豬。頭天晚上,鄭爺爺挨家通知,明天中午都不做午飯。我們都明白,鄭爺爺要殺年豬了!第二天一大早,就聽見豬的嚎叫。憑豬聲音的厚薄, 可以斷定豬的斤兩。鄭爺爺家的豬,叫聲渾厚,像男中音,而且持續時間長。今年他家的豬,又是最肥大的。殺豬飯還沒備好,院落里的孩子們,就早早地坐在桌上,眼巴巴望著伯娘嬸嬸添鹽加醋,嘗味品鮮,口水早已溢出了嘴角。炒菜的鍋灶,就壘在地壩中央。長把鍋鏟大鍋灶,白霧升騰香飄飄。大缽的美味上來了,缽缽還沒落桌,孩子們的筷子已伸進了缽里。第一缽是最過癮的肥鍋肉,這是殺豬飯不可少的當家菜。巴掌大的七層肉,厚薄適中,和著剛泡好的酸姜酸蘿卜酸辣椒,在柴火鐵鍋里翻炒,不放醬油味精,只加上長截的綠油油的蒜苗。一大缽擺在桌子中央,紅紅綠綠的,一看就感覺胃在翻騰跳躍。孩子們還沒來得及盛飯,大塊的肥肉,已囫圇下喉。飯遞上來了,是大米和著苞米面混蒸的蓑衣飯。一口飯,一口肉,這就是農家人的口福之樂。接著是小炒。小炒有白蘿卜肉絲,也有白菜肉絲的。舍得的,還有爆炒腰花,爆炒豬肝。鄭爺爺當然屬于大方之家。大炒小炒都吃過了,最盼望的是熱湯。湯有兩道。先是排骨蘿卜湯。白亮亮的一盆,還漂著幾片黃橙橙的橘皮,就是喝不下了,聞一聞也夠味。最后一道湯,是壓軸湯—血旺湯。血旺湯的制作,完全可以昭示這頓殺豬飯的水準。湯是酸辣的,血旺是不嫩不老,恰到好處的,配上青綠的霜青菜或者霜菠菜,吃上一口,喝上一勺,這頓殺豬飯就算圓滿了。 殺好的年豬肉,腌制熏烘是一道漫長的細活。剛宰殺好的肉,還冒著熱氣,得趕緊腌制。先在肉上噴一層酒霧,再撒鹽。再一塊塊碼放在一個大木桶里,順便撒上一層生姜片,最后密封一個星期。一個星期后,肉就要起水熏制。在偏屋的一角,常備一個火膛;鹛派戏绞菕烊獾哪炯。肉掛好了,就點燃備好的白枝。青油油的白枝,自帶清香,熏制的臘肉,香味獨特。不過火候是關鍵,這得專人經管。我家當然是父親。眼看著一塊塊蒼白的肉,一兩天就熏成黃亮亮的啦。新鮮的臘肉香味,早已彌漫在屋里屋外。我們圍著火膛,父親用小刀剽幾片瘦肉,火鉗夾著,熏烤一會兒,分給我們。嚼著細嫩香嘴的肉絲,覺得天下的美味,不過如此! 臘月二十六,父親一大早,挑著谷子去打米。打米廠在十里開外的地方。一去就是一整天。我們姊妹在家盼望著。因為明天以后就可以吃純真的白米飯了!我們入冬以來,一直吃的紅薯苞谷飯,想起就心生膩煩。年,給我們帶來太多的盼頭! 二十七了,該拍醪糟了。 糯米是父親昨天剛打回來的當年新米。母親把泡好了的糯米,在木蒸桶里蒸熟,然后倒入大簸箕里冷卻。我們兄妹四圍著簸箕轉,趁母親不注意,伸手抓起熱乎乎的一團,趕快塞進嘴里。細細咀嚼,香甜香甜的,比白米飯好吃多了。難怪,醪糟是不能用大米做的。母親在冷卻的糯米飯里,巧妙加入醪糟曲,細心配制裝盆,包裹扎實,放入一個大籮筐,圍上干黃豆葉,再蓋上一床棉絮。然后把籮筐穩穩妥妥地放在地爐旁,叫二弟看著,隔一會兒轉動籮筐。下午才放到地爐旁,晚上,二弟就問母親:醪糟來了沒有?母親不理他。第二天早上,二弟一起床就問:醪糟來了沒有?母親還是不理。到了二十九的早上,二弟再問,母親叫他自己聞去。二弟一聞,大聲喊出來:來了—來了,我聞到了!聽到二弟的叫喊,知道是真的來了。趕快跑出臥室,一下聞到了醪糟特有的甜香味兒。我們圍著籮筐,直喊母親快點!母親卻不慌不忙,慢慢揭開蓋著的棉絮,就像解開嬰兒的襁褓。盆端出來,放在桌子上,揭開盆上的最后一層白布,看見醪糟了。圓形的整塊醪糟,完全脫離了瓷盆,輕輕地漂浮盆里。清亮亮的,就是真正的米酒了。母親給我們盛了一小碗。先喝一口米酒,甜香的味道,全在嘴里了。 二十八是打豆腐了日子。頭天晚上,母親就泡好了黃豆。早上,在屋檐下,父親推磨,母親添磨。屋檐上的積雪,經煙炊一熏烘,滴滴答答,敲打著青石板。父親弓著腰,一退一進,一伸一縮,就是一個時辰。一看他的額頭,竟是大汗淋漓。他停下來,干脆脫掉一個冬天都沒換洗的棉衣。磨好的豆汁,上灶燒開。父親又忙著添柴火,母親磨石膏。燒開的豆汁,又倒進掛在搖架上的包袱里過濾。包袱下面一大盆濃香的豆漿,由你喝夠。我不喝豆漿,我要等著吃豆花。母親端著磨好的石膏,摻好溫水,還不忙下膏,得先囑咐圍看的我們,不許亂開腔,不然得罪了菩薩,豆腐就不成型。我們緊閉嘴巴,連大氣都不敢呼,生怕驚動了菩薩。母親開始點鍋下膏,果然,豆腐出奇的嫩!母親趕忙給我們一人舀一碗,澆上油辣椒,撒幾顆昨晚父親沒吃完的下舊物—油酥黃豆。捧著熱熱的碗,一口豆花,一顆豆,就是看著一貫淘氣的二弟,也格外可愛! 二十九就更忙碌了。上午,父親殺雞,母親燒肉。喂養了一年的那只大公雞,今天就要壽終正寢了。父親殺雞的手法很老道。左手提著雞,右手拿刀。只見刀輕輕一飄,雞血嚯嚯流了一大碗,雞早已不動彈了。母親在屋檐下支起火爐燒肉。燒肉,就是把肉皮對著爐火燒,直到燒黑。然后把燒好的肉,放進熱水浸泡,再清洗干凈。洗好的肉,肉皮黃亮亮的,再下大鍋煮。母親今天要燒煮的肉,一定要有豬頭、豬尾。這才叫有頭有尾。 下午,起炸。炸酥肉、炸豆腐丸子、炸溜丸、炸包豆腐……廚房里香霧升騰,生機鬧熱。沸騰的油鍋,吱吱吱吱,炸出了真正濃烈的年味!這個時候,得靠父親母親合作,這是他們一年到頭最和諧的時候。父親是主廚,母親倒成了幫手。起炸是要有順序的,不能亂炸。先炸酥肉。肉要選前腿的,不肥不瘦。切成條狀的肉,經精選的佐料腌制,打入幾個雞蛋,攪勻。再和上淀粉。一條條下鍋慢炸。不一會兒,香酥可口的酥肉,就在我們口中了。炸了酥肉,再炸扣肉。肉類炸完了,才炸豆腐類或者面食類。一個下午,父母親忙前忙后,我們就嘗了豆腐丸子,嘗溜丸。到晚飯時,我們什么也吃不下了,早早地上床睡了。 年三十,除夕夜,年味濃烈得劃不開了!一大早,遠遠近近的鞭炮,裊裊的炊煙,把年味渲染得足足的。父親起床,就貼春聯。先叫母親攪和一大碗糨糊,把我們兄妹四都叫攏來。我遞春聯,二弟端糨糊。父親站在高凳上,手提春聯,瞇眼瞄好一陣,就像木匠打脈線一樣,不能有偏差。春聯的上下聯,貼左貼右,父親聽我的。因為,我已經是家里學識最淵博的了。貼了大門貼耳門,貼了臥室貼廚房,就連廁所門都貼上了春聯,F在想來,真佩服父親,他是怎么買對了廁所門對聯的?還記得廁所一幅對聯:“占小便宜,得大解脫”,橫聯“情急方來”。我家貼春聯,同院落的都同時在貼。我們的貼好了,我又站在他們的門前,細讀琢磨,好像我真是學識淵博一般。弄得鄭奶奶,情不自禁地贊嘆:娃兒以后大出息喲!我也暗自得意一番。母親呢,早就忙著備年夜飯。早飯午飯都忽略了。年夜飯,最費時費神的一道菜,就是“盬子雞”。盬子,是一個特別的器具,成鼓狀,白色陶瓷,四周畫有花鳥魚蟲之類的花紋,內壁有四根管道通向底部,蓋成鍋狀,可盛水。洗凈的盬子放入鐵鍋里,鐵鍋里加適中的水,把昨天宰好的雞放平,配上剛熏制好的臘豬腳,加上腌制成熟的大頭蘿卜、枸杞、生姜、紅棗等,不放鹽,不加水,蓋上蓋,蓋上加水。開始慢慢蒸了。等蓋里的水燙手了,趕快舀出倒入鐵鍋里,再加冷水進蓋里。每隔二十分鐘,這樣重復一次。所以,灶前不能離人。蒸上“盬子雞”了,母親接著忙做其他的美味,涼菜、熱菜,蒸菜、炒菜…… 中午了,鄭爺爺家團年的鞭炮,劈劈啪啪,格外響亮。二弟急著問父親:我們好久團年?父親說:晚上。父親一直認為,只有晚上吃團年飯,才是過年。我們也只好忍著。終于等到下午五點了,才看見父親慢條斯理地拿出藏好的鞭炮,小心翼翼纏繞在一根竹竿上,竹竿又立在地壩邊上,可仍然不見父親擦燃火柴。父親進屋,協助母親上菜了。大盆小缽,一道一道,擺滿了團年才用的大圓桌。菜擺好了,不是我們吃,得先請逝去的老輩子。舀幾碗飯,碗上放上筷子,同時呼老輩子的稱呼。曾經喝酒的老輩子,就把筷子放在酒杯上。一切就緒,父親還踮起腳尖,擦看墻壁木板上的油燈,看煤油是不是夠量,這才出去點燃了鞭炮。鞭炮一響,弟妹們又忘了桌上的美味佳肴,只顧撲在地上搶沒有炸響的鞭炮。父親慎重取下筷子,口里還要說:老輩子不吃了。飯倒回蒸桶,酒灑在地上。然后招呼我們:吃!桌上最吸引我們的就是放在正中的盬子雞了。蓋還沒揭開,等我們坐定,母親才輕輕揭開蓋子,一股熱氣冒出,濃濃的香味,沁心撲鼻。昨天還歡叫的大公雞,此刻昂頭伏在清湯里。那濃香的清湯,就是接了一整天的蒸餾水。老習慣,我們提著筷子,等母親分吃雞肉。兩只雞腿,給了爺爺和父親,兩個翅膀給我和妹妹,胸脯肉給了兩個弟弟。母親把乘下的雞架留給了自己。我們只顧吃肉喝湯,父親和爺爺得小酌幾杯。一會兒,爺爺父親就紅光滿面了。父親瞇著笑眼,招呼我們:慢點,慢點!團年慢點! 我們兄妹四,吃完了,還靜坐在桌前,眼睛直看著父親和爺爺。他們明白我們的心愿。杯中酒未盡,父親就把手伸進他的內衣口袋,掏出備好的壓歲錢,一沓嶄新的五分紙幣。父親用食指沾了酒,數了十張,笑著遞給我,給弟妹只數了五張。爺爺也給我們分發了不同額度的壓歲錢。我們興奮地起身進臥室,換了母親早備好的新衣新鞋,然后歡天喜地跑到地壩,和伙伴們比新衣,比壓歲錢,放先前搶到的鞭炮。年啦,真正是屬于我們這群孩子的! 母親收拾完了廚房,趕緊端出備好的瓜子糖果,放在地爐旁的茶幾上。糖是用自家熬制的紅薯麻糖,精心制作的米花糖,里面有炒香的豆子和芝麻,香香脆脆的,葵花籽是自家種的,顆粒飽滿。只有紅桔是父親買回來的。父親這下閑下來了,抱出他心愛的小收音機,調到音樂臺,里面正播放郭蘭英的《繡金匾》!耙焕C毛主席,人民的好領袖……”,悠揚動聽的歌聲,飄出了我們的大院落,融進了滿村的年味里!大人們圍坐地爐,聽著音樂,磕著瓜子,聊一年的收獲、心得,充分享受一年到頭這短暫的幸福!父親一年到頭拉長的臉,今晚,在祥和的燈影里,顯得格外和悅!孩子們揣一口袋糖果,又跑到院壩里瘋跑或者游戲,不畏寒風雨雪。 等呀!盼嘞!凌晨十二點到了!新年踢踢踏踏地奔來了!屋子里的人,都風風火火出來了。家家戶戶,一起點響了烘得干干的鞭炮。劈劈啪啪……劈劈啪啪……真有“火樹銀花不夜天”的奇幻景象!紅光里的一張張笑臉,詮釋著年味的主題—祥和! 最好吃的年夜飯,留在我的記憶里。最濃的年味,發酵在母親精心釀造的米酒里。聲聲的炮竹,開懷的笑語,和著悠揚的《繡金匾》,合成《年味》鄉村協奏曲,經久不息,回味無窮!我多想像那時一樣,巴望過一個熱鬧的大年! 選自散文集《彩云的故鄉》 作者 何仙草 系奉節縣實驗中學教師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