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范穩在奉節 1987年的夏初,我曾經乘船游覽過三峽,那時還沒有三峽大壩,依稀記得船進瞿塘峽口時那湍急的江流和兩岸險峻的石壁。江濤拍岸,峭壁無言,氣象萬千,壯闊無邊;人在船上,何其渺小,船行江中,宛如歷史過客。彼時,人還年輕,尚不知敬畏,仰望兩岸群峰,前瞻滔滔江水,頗有神思飛揚、壯懷激烈之慨?v是萬水千山,終將被一葉輕舟甩過,思緒有些像那在公元759年于白帝城喜遇大赦的詩仙李白,理想之舟已不為兩岸的猿聲所羈絆,順風順水,“千里江陵一日還”。 毋庸置疑,位于三峽之首的奉節城,由于天造地設般的山水形態,更由于古往今來文人騷客的吟詩唱和,白帝城、夔門、瞿塘峽,已成為華夏大地歷經千年的人文坐標,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的文學現場。它們是大自然的神功,也是詩意的棲息地。三十多年以后,當我再次來到瞿塘峽口時,我已沒有了年少時的輕狂和李白的飄逸,多了些過來人的滄桑和杜甫的沉郁!袄疃盼恼略,光焰萬丈長”,登臨勝景,面對先賢,唯有“伊我生其后,舉頸遙相望”了。 時光荏苒,歲月如梭,2019年的初夏,我們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抵達奉節新城。這是一個因三峽大壩的修建而重新站立在群山之間的城市。我們為它的詩意而來,詩意是溶化在人血脈里的高貴品質,可以傳承百代而不枯竭,詩意也是大地上萬物化醇之氤氳,歷經千年而愈發璀璨。正如奉節之名,城雖易地,但它的詩意猶存,依然是當之無愧的詩城。這座具有兩千三百多年歷史的古老縣城,見證了華夏民族的滄桑演變。在古代,這里是充滿了詩意的夔州府,也是兵家必爭之地,“西控巴渝收萬壑,東連荊楚壓群山”。瞿塘之峽,既是關隘,也是走廊。多少英雄豪杰,在此叱咤風云、指點江山;多少文人墨客,在這里揮毫潑墨、詩情勃發。中國或許難以找到像奉節這樣一座群山之間的偏遠小城,歷朝歷代薈萃了一個民族詩歌史上最偉大的詩人群落,從屈原到李白、杜甫、劉禹錫、白居易、陸游、蘇軾等上百位名垂青史的詩壇大家。他們把詩留在這里,詩意便溶化在奉節的山山水水間。讓大山有了靈氣,讓江水也顯得溫潤!百缰萑倨,高配風雅頌”。如此美譽,奉節幸甚,江山幸甚。 詩圣杜甫,在夔州寓居3年有余,(公元765——768),寫詩430余首,占了杜詩全集的三分之一。后世詩家評論說,杜甫“詩到夔州老更工”,他在夔州短短三年多時間,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達到了詩歌創作的高峰。是什么讓杜甫在夔州的詩歌創作如此高產,靈感又如此豐沛?這是歷史的追問,也是詩學的課題。我們或許可以推測,詩圣也需借江山之助,接地氣之養,和時代之風。根據史料記載,杜甫在夔州時投身夔州都督柏茂林門下,為官府代管東屯公田一百頃,自己也租了一些公田,還買了四十畝果園,雇了幾個雇工,還親力親為和家人參加一些勞動。此時杜甫已年過五旬,在夔州建有瀼西草屋等幾處居所。多年動蕩不安的歲月讓他老人家疾病纏身,亟需一個安寧的環境休養生息。所幸有夔州都督的照顧,長年漂泊四方的杜甫總算有了一段耕讀寫詩、相對安定的生活?梢娫娙艘残枰粋識才、惜才的“好領導”讓他們無生計之虞,漂泊之苦。短短兩三年間,巴山蜀水的雄奇險峻,時代風云的滄桑演變,均讓身處夔州的杜工部登高遠望,感時傷懷,一腔報國情懷,滿腹離愁別恨,“不盡長江滾滾來”了?嚯y需要沉淀,需要思索,需要將個人的際遇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系起來,苦難才有價值,才能為一個時代的歷史作出鮮活的注釋。杜甫能被尊為“詩圣”、“詩史”,正因為他能以自己的苦難感時傷懷,憂國憂民。 今天我們在奉節城尋找到的詩意,既是因為它的人文積淀深厚綿長,令人景仰,也由于它的現實社會和諧、寧靜安詳,它的發展日新月異,舊貌新顏。往昔船過瞿塘峽,人們仰望兩岸的群峰時,會被告知瞿塘峽的最高峰名為赤甲山,它在長江的北岸,位于瞿塘峽口,南與白鹽山隔江相望!端涀ⅰ飞险f它“高可千余丈”,杜甫《夔州歌》云:“赤甲白鹽俱刺天,閭閻繚繞接山巔!背嗉咨揭蛏襟w偏紅、形似一個身披鎧甲、昂首向東的將軍而得名。從江面仰望赤甲山,感覺它就像一個鎮守夔門的武士,千萬年以來嵬然不動,挺拔、威猛、忠誠、堅韌,神一樣地雄踞人間。在一些偉岸無比的山與人之間,實際上就是人與神的距離,因為你無法靠近,更無從登頂。于是自然的山便被賦予了神性,成為膜拜的對象。英國宗教學家凱倫•阿姆斯特朗說:“神就像富含啟發能力的詩詞和音樂一樣,乃是創造想象力的產物!币虼,即便我們是這個星球的主人,甚或我們缺少信仰,但我們不能沒有神性,就像我們不能沒有想象力一樣。多少年來,赤甲山因其神秘高遠,給人們留下了無數想象的空間和詩情的發揮。值得慶幸的是,我們被告知可以登頂赤甲山,一條山區公路已修到山頂,天塹變通途。這就像在現實和仙境之間,架了一座橋。更有聞說,越明年,三峽機場即將建成,銀鷹降落在群峰之上,人們舉步之間,便可登頂赤甲山。這也是當下奉節的詩意吧。 赤甲山為三峽地區最高峰,因此享有“三峽之巔”美名。當我們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盤山車路終于站在赤甲山頂時,雄偉壯觀的瞿塘峽一覽無余。藍天高遠,白云悠悠,千山萬壑似層層凝固了的翠綠色波浪。長江劃開大地,在萬山叢中迤邐東行,江面上的大型游輪此時好似盆中玩具,拖著一小股白色的尾巴,像夢的痕跡,無聲地行進在碧綠的江水中,讓人感覺極不真實。所謂人間仙境,大約就是那種超越了凡俗、置身于夢境、臨近了天堂、和神相依相偎的地方。我們在赤甲山頂,就像站在神的肩膀上,用神的眼光打量眼前如詩如畫的世界。畫在天地間,詩從胸中來!帮L急天高猿嘯哀,渚清沙白鳥飛回。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。萬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臺,艱難苦恨繁霜鬢,潦倒新停濁酒杯!倍鸥Φ倪@首《登高》寫于公元767年,在這一年的重陽節登高所作。雖然彼時老杜左耳已失聰,百病加身,但登高遠望,提筆作詩,其意境雄渾開闊,氣勢磅礴,其對仗之工整、用詞之獨到,滿篇神來之筆,非常人可企及。與其說這是苦難、漂泊的生涯造就了這首《登高》,不如說它是神授之作,圣人之詩。 我曾在藏區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之巔,俯瞰過山下有如一條黃帶飄過的金沙江,那時心中只有對大自然的敬畏,對壯麗山河的贊嘆,沒有人文的鉤沉,歷史的聯想。而在海拔僅一千多米的赤甲山頂面對同一條大江,吟誦杜工部的被稱為“七律之冠”的曠世佳作,真是人生一大快事。那種發自內心的幸福和自豪,唯有中國人才會擁有。俯瞰大地,江山如畫;回望歷史,文明燦爛。先賢們為我們遺留下來的精神遺產,如此豐沛,又如此詩意。我們可以毫不愧色地說,我們是一個詩的國度,是一個處處有詩意的民族。而在這個國家長江的上游,巴山蜀水間,有一座世世代代生長著詩的城市,它的名字叫奉節。 范穩,云南省作家協會主席,國家一級作家,云南省有突出貢獻的優秀專家,中宣部“四個一批”暨文藝名家獲得者。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,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創作委員會委員,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。1962年11月生于四川,1985年畢業于西南大學中文系。代表作為反映西藏百年歷史的“藏地三部曲”——《水乳大地》、《悲憫大地》、《大地雅歌》。新近出版了第二部反映抗戰歷史文化的長篇小說《重慶之眼》。曾獲第七、第八、第九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獎,第八、第十一屆“十月文學獎,”第四屆《人民文學》長篇小說雙年獎和2017年“中國好書”獎等諸多國內重要文學獎項!端榇蟮亍返榷嗖孔髌贩g成英文、法文、德文、意大利文在歐洲、澳洲和美洲地區出版發行。 來源: 新華網 |